昆明——在缓慢与慵散中愉快的前进&nbs

昆明——在缓慢与慵散中愉快的前进昆明宁静、涣散、温馨的气味，无处不在，逼真可触。昆明真是1座边沿而高高在上的不可思议的城市。对这个温顺的“地狱”，舒适得像天堂一样的地方，如果要细细揣摩，还真煞费心神。

对这个特性，史书上“缺少”记载。我翻遍可以搜罗到的《蛮书》、《云南通志》、《昆明县志》、《滇史》、《滇系》、《滇考》等史志文献，也找不到可以作为证据的“只言片语”。我只找到精美的民居、光辉的官署、牌坊、庙宇、花木、蔬菜、素酒馆、花炮、滇锻、烟具、太平缸、油灯、宝珠梨、工匠、说书人、厨师、花工、糕点师、鱼贩子……等多彩多姿的生活场景和其中所有的生活元素。奇怪的是，这些事物却能撩拨人心。昆明人的“口福”

以吃为例。一般说来，可以用“人之好吃”或“民以食为天”来一言以蔽之，但昆明人从不说“吃”，也不说“食”，而说“口福”，即口中之福气。清末民初，支持这类福气的是布满全城的大小吃食店、大小糕点铺、吃食摊子，和那些挑着担子、端着盘子、提着篮子穿街过巷，又唱又叫的姑妇货郎。回想起来，那是活鲜鲜的现实生活，五味俱全，声响全有，是一个巨大的生活比喻。有人还记得一些竹苞松茂的食馆之名，如“彩珍居”、“红春园”、“大同春”、“宴乐园”、“九华楼”、“悦宾楼”、“会仙居”、“致美斋”、“独一处”、“江南居”、“海棠春”等等，这一切都跟“口福”产生着这样那样的隐喻，也许根本没人追问它们的意义，它们只是一个个经营吃喝的场所。但与之相联系的是“8大碗”、“12大碗”、“燕菜烤席”和“满汉全席”等各式各样的宴席，和云南名菜如锅贴乌鱼、酱汁鸡腿、夹沙肉和芙蓉鱼翅、锅巴海参、红烧鸽蛋、鸡腰竹生、十锦冻鱼、凉拌鱼肚、鸡丝虎掌、乌鱼片等数十种非常具体而诱人的美味佳肴。

滇人开办的糕点铺有70余家，糕类有芙蓉、沙琪玛、泡料鸡蛋、夹沙鸡蛋、重油绿豆、桃片、云片、雪片、玉带、砂仁、松子、白果、米酥、水晶糕、白糖软糕……酥饼有东坡、核桃、杏仁、金钱、棋子、淡盐、蛋黄、燕窝酥……饼子有洗沙、椒盐、麻盐、山查、枣泥、梅甘……其它杂色品种还有荍饦、猪油麻花、茯苓烘片、兰花根、乌梅糖、姜糖糕等等。甜浆馆也大多数是滇人所开，有甜浆、油条、油炸糕、油炸包子、菜包子、豆沙包子、芝麻饼、豆粑粑、糖麦粑粑、西洋糕、软糕、凉糕、糯米团、汤圆、甜酒饵块、八宝饭、莲子羹、西米冻……等等。这些美味食品，共有多种，它们绝不是昆明人的主食，而是昆明“闲人”的口中之物。我现在把这份“清单”毫无规律地出现出来，试图“逼真”地反应昆明人的某些特性。由于我的确在这些普通的食品中，找到了昆明人所创造的生活、所创造的趣味、所创造的意义。那些厨师、糕点师乃至普通市民，在制作这些供“闲人”享用的食品上，灌注了他们的生命和豪情，灌注了他们的时间和智慧，同时，他们也因此有了“耐性”，有了“理想”，有了“想象力”，他们把时间和技艺就这么“白白地浪费”在“口福”上，一切都是天经地义，不可改变的。

昆明人的“玩儿”

在玩的方面，昔日的昆明人更是舍得花费时间和精力。以养鸟为例。昆明的男人十分喜欢驯养一种被称为“栀子花酒”的小鸟，这类鸟本来名叫“偷仓”，但经过驯养后可以“说话”，每叫一声，能成四音，听起来就像发出了“栀子花酒”4字。也有的“偷仓鸟”能发出“枝子一杯酒”，虽然只多发了1字，但身价却成倍地高贵起来。为了驯养这类“偷仓”鸟，昆明的男人们可谓精心服侍，耐心调教，以诚感化。他们让“偷仓鸟”喝清凉干净的泉水，吃滋润不燥的粟食，住雕花饰牙的竹笼，天热则罩以绸纬，天冷则盖上棉布。人与鸟时刻不能分离，一早1晚，主人要携鸟到草地上，让它开开心心，纵情地呼吸新鲜空气。如果听到“偷仓鸟”的“唱声”不爽，就要喂它紫苏子；如果“偷仓鸟”过分兴奋，“歌声”太高，就要让它喝洋参汤。如此调教到一定的时候，“偷仓鸟”就可以一气叫出二三百声“枝子花酒”或“枝子一杯酒”，而且做到一腔不杂，一腔不乱，众人便为之高声喝彩称奇。这类“偷仓鸟”的习性很怪，一天只“高唱”两次。一次在太阳出来时，一次在日落上灯时。所以主人常常在晚上把它带进茶社表演，主人顺次数两百或三百声，“偷仓鸟”便随之“高唱”两百或三百声。那个时刻，喧嚣混乱的茶社突然安静下来，只有“枝子花酒”的“唱声”在空中飞舞。当“偷仓鸟”叫够两百或三百声时，主人立即用帏布罩在鸟笼上，“偷仓鸟”看不到亮光，即刻停止“歌唱”。这类“偷仓鸟”出在云南，其他省市不见其踪迹。而如此服侍和驯养它们，也只有昆明的男人这样做。时光就这么被他们消费了，这些养鸟的男人忘记了时间，忘记了使命，也忘记了烦躁和痛苦，他们在养鸟中“消费”着他们的价值观和生活观。理解这样的城市和人，其实不需要哲学家。

昆明人的“生活”

关于昆明的“生活”，可回想的和可说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。史书上那些大量的“名词”、“细节”和“故事”，犹如时光堆叠起来的岩层，一旦掘开就流露出永久的“真相”——那是从明清以来“汉文化”像水一样，对这座边疆城邦进行滋润式的“改土归流”以后，完善地保留下来的“新气象”。仿佛老昆明的人们，不管大人还是小孩，不管富人还是穷人，不管男人还是女人，都是“手艺人”，都是“生活的艺术家”。他们不但把吃、穿、住、玩等4事，“经营”得决不会产生“问题”，而且像一道风景的久长和迷人。他们浑厚成性，节俭成风，住的是“一颗印”或“四合头”的房子，屋宇敞亮，宽窄适中。

他们非常重视礼节，不管男女老少，见面时都要情殷意挚，必诚必敬，丝毫不能怠慢和敷衍。特别是过年的时候，老人要一大早起来拜天地、接财神、敬先人，然后再坐下来接受儿孙的祝拜。以后便更换新衣、穿上马褂，手捧香盒黄钱到城隍庙、莲华寺、火神庙、玉皇阁等四周进香祈福。中年以下男子，则穿靴戴帽，着袍褂，步行到亲戚家拜年，给尊长行大礼，对同辈拱手拜揖。如在路上遇到熟悉之人，也要以一揖相贺。平时，他们的一饮一啜，一穿一戴，既讲求，又不豪华。男人们穿的蓝布长衫，穿两三年而不弃，还要把它改成汗衣再穿。女人们头上戴的金簪子、金绾针、金耳环，手上戴的金戒指、银手镯，从戴在身上之日起，就要陪伴她们一生，中途是没有人会把它们拿到首饰铺去改造式样的。女人们在织布时，还发明了一种纺织方法，即用生丝作纬线，用熟丝作经线，织出“滇缎”，非常牢实。用这类缎子缝制出元青、蓝宝、银灰、枣红等四色单袍，可穿20年。“滇缎”还能制成“艳五彩”和“淡五彩”被面，也可盖30多年以后，再改作垫褥。小孩子们则对“刻古人”非常入迷。他们选用稍厚一点的白纸，依样在上面先用一些简单的点和线，描绘出“岳飞”、“赵云”、“关公”和“张飞”的形象，然后再用刀沿着点线刻空，一个个叱咤风云而精美非常的“古人”就在他们的小手中诞生了，被他们涂上蜡油，夹在书中，当作“宝贝”收藏起来。小孩子们还特别喜欢玩一些诸如“吹田鸡”、“神仙针”、“弹珠珠”和“窑泥枪”等种类繁多、百年不变的“土”游戏。那些生活在昆明各个角落的木匠、石匠、铁匠、铜匠、篾匠、园丁、画匠、金匠、银匠、泥水匠……则是一些技高一筹的人。他们把房屋、街道、墙壁、肩舆、家具、茶壶、烟具、衣服等日常生活中的大小器物的每个细节，都装潢得非常繁琐而又无与伦比，他们似乎是生活在时间以外，他们不相信速度，只相信自己的才情、眼光和指纹，他们遵守的是他们固有的生活节拍，目不斜视，坚持不懈，一心一意地做好每一件事，以一种接近“真谛”的姿态去完成自己的工作。比如说，昆明的工匠在制作“明角灯”时，先要将羊角拿来锯成薄片，接着小心翼翼地熨烫，让薄片平展如纸。然后把它贴附在模型上，一熨再烫，一烫再烫，使之变成半个球形。再以二合一，又熨又烫。再将它们用丝线缝合起来，又熨又烫，反复无数，直至两个半球合为一体，完美无缺地成为一个瓜形灯罩。再用“胶朱”在上面绘上喜字、蝙蝠等花纹图案……在全部制作进程中，工匠们把每个繁琐的工序做得慢之又慢，好之又好，精之又精，这关系到他们的荣誉，也关系到他们的生存，他们只能这样做，除此就别无捷径。当他们手中的“明角灯”完成时，已是一件十全十美的艺术品。把烛炬点燃其中，不但白里透红，富丽堂皇，而且极有动感。一般人家在它下面装潢上一些五彩垂须，作为挂灯。而官吏夜间办事，也用此灯。这就是一个工匠通过沉默、孤独、缓慢而艰辛的劳动以后，出现给大地、城市和众人的1幅充满时间气味和艺术意味的动人画面，一件原创的“非凡之作”。

虽然我愈来愈不敢在这些美不胜收的“事物”上肯定甚么意义，更不敢用它们去“揭露”昆明的某些本质特征。但我深信那些美不胜收的“事物”一定是昆明的某些核心气力，是生活中的“诗歌”，是诗歌中的“生活”，它们“记录”着昆明的另一种“历史”。

这类“历史”是不是表明？昆明历来不是思想的发源地，只是生活的现场。而生活的现场从来不设定思想和道德标准，只选择生活方式，只“淬炼”每个人的生活艺术。或说，他们把自己的“思想”长时间地停滞在日常生活的每个物品、每个细节上，所以他们能不焦不燥地对待一切，每一天都显得很质朴，很笨拙，很天真，很静默，很平常，很缓慢，很慵懒，乃至有几分接近呆板和原始，但他们的生命却因此饱满起来。我们也因此看到了他们的真正的表情、姿态、脾性、风格、观念和智慧，我们身上那些烦躁不安的东西也会被他们有力的“历史”冲走一些。

昆明在愈来愈多的人心目中已成为“浪漫生活的博物馆”，是一个一直在愉快地发展着的“体验之城”、“消费之城”和“生命与记忆之城”。这样的城市无疑是有“魔力”或“迷惑性”的。我记得，前两年，湖南卫视在一次关于“你最愿意栖息的城市”的调查中，许多观众绝不吝啬地把票投向昆明，使昆明不但“出奇”地名列榜首，还高出“天堂杭州”0多票。这些人固执地相信，只有成为一个昆明人，才能掌控生活的节奏，才能学习生活的艺术。

我也固执地认为，天下人都愿意“分享”这样的城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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